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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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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史书页还把这夜撰写,青石长阶染尽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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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退兵言和已是年关将尽,整个陇州总算又恢复几分生机。
时洛一跃成为睿王爷身边的红人,上赶着来巴结的不在少数,就连褚副将都亲自登临他眼下在陇州临时买的宅子里。
眼下余邃正值用人之际,时洛当然分得清轻重缓急。
余邃近些日子还忙着想办法剔除陇州城的异己,手下雷厉风行之意比起前些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昔年时洛或许还会偶绝可惜,眼下却是不得不为余邃这般气魄暗自佩服。
随着余邃来了这陇州的人中,算得上时洛旧识的也不过宸火与瓦瓦两人,再剩下的虽是得以有余邃引荐,但时洛眼下这般情况倒也不便于私交过慎。
到底是在这陇州多生活了两年,宸火除了帮余邃处理政务之外,不外乎总来寻着时洛出去乱逛,几日过去怕是觉得两个人除了互相膈应再难说出什么好话来,小太医自然也就成了他的迫害对象。
时洛本来也没什么出去乱逛的心思,每日里忙于各类事务还未曾脱身,得了闲还要被宸火烦。
这般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余邃非诏不得回京,如此便是几个人在王府中凑了一小桌,喝着关外的烈酒,对着那不甚清晰的月亮闲扯。
余邃看起来温和实则比谁都难以接触的性子周围几个人自是清楚,宸火也就挥挥手直接帮余邃免了那些繁文缛节。眼下无人打扰,只剩了他们几个,恍若却是又有几分似如当年。
新年到,城内竟也升起盏盏灯火,照得整座城都充斥着满满的欢庆与静谧。
再待到放春,余邃却也是亲自来了铁骑卫校场,随着几位主将巡视操练。
塞外的花开得总是比京城要迟缓几分,时洛低着头伏在案前忙碌之时,冷不丁手边被人放了几支颜色浅淡的花枝。他抬头去看,正巧看到难得着了一身常服,如瀑长发随意拢在身后的余邃。
褪去华服的余邃眉眼间竟也平添几分温和,上挑的狐狸眼似是藏着星星点点的光,引着时洛不住去看。修长的眼睫擦过面颊,花香散了满屋,缠绵的气息间竟是连房间里都似乎溢出暖绒春风。
时洛手中的笔早已掉落在案头,宣纸上晕开几层黑色的墨点。只是他已无心再去管这支笔的命数如何,两只手已经紧紧攥住了余邃前襟,留下几道深深的折痕。
墨色的发尾纠缠在一起,似是紧紧相依,再也不肯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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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转眼便又是入秋时节。
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作物收成还算不错,昔年匈奴的大军压城的情景似乎早已飘远。
这半年余邃在陇州算是彻底扎根,周身一派皆是收为己用,眼见着已经彻底成长为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只是京中仍旧未曾传来任何能让他们有借口回去的消息,余邃似乎也早已没了昔年间那股迫切又焦急的劲头。
这些时日除了批阅些公文之外,倒是得闲了不少。
两个人忙完得了闲,也难得抽出些时日来去边关外狩猎,只是回到王府的时候,却如何都没想到余邃竟是给他准备了如此惊喜。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坐在正厅,旁边是拿着点心吃的正香的小太医,那边宸火则是手忙脚乱的看着小孩,生怕他们从椅子上跌下来。
时洛的脚步停在门口,略带吃惊的回头去看,余邃却是垂眸对着他笑了笑,伸手揽住时洛的腰把人往里带。
“……这是?”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却不敢去细想,生怕下一刻就变成镜花水月。
“为着你的生辰,这可是余邃特意派人去把他俩从禹州接过来的。”宸火一见救星来了,连忙后退,把护在椅子上的孩子抱起来,非常不客气的塞到了时洛怀中。
他哪里抱过小孩,两个人的动作都带了几分粗鲁,眼见着那个小孩眼中已经带了几分委屈之意。
“是……小轩吗?”
他怀中的小男孩似是也有些难为情的模样,把脑袋迈进时洛怀里,再没抬起头来回话。
几年未见,襁褓中的孩子已经出落成这般,平平安安的长大了。
时洛弯下腰来,把时轩放到地上,扭头去看余邃。
哪想到余邃也笑着看他,满眸映照出的,不过也就这一道身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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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孩子自然不能在陇州长住,先不说这塞外的环境就不养人,更别说这两个孩子活着的消息也同时洛一般是个需要瞒着的秘密。
在禹州发回消息的同时,京城也来了消息。
不是任何人传给余邃的密信,而是一道明晃晃的圣旨。
甚至来传达旨意的,都是御前亲侍的大太监,与时洛有过几面之缘的福禄。这般情况他自是不能擅自出现,自打听闻消息之后便避开了。
待到传旨的福禄离开,这才看到了坐在书房里一脸沉重的余邃。
许久未曾从这人脸上见到这般表情,时洛心中不免也有了几分焦急与担忧。
“可是陛下说了什么?”
“……父皇病了。”
短短四个字,却让时洛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表情上又添了几分凝重。
眼下皇上病重,太子监国,这旨意传达的,到底是皇上自己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而让余邃回去之后等待着他的,到底是皇上为他布好的坦荡前途,还是太子与孟家的陷阱重重?
时洛往前几步,走到书案边上,低头去看余邃,最后弯下腰缓缓伸出手来将人圈进了怀里。
“……不论如何我都得回去。”余邃咬了咬唇,沉默半晌后终于张了口。
时洛一时不知该要如何接话,只得用手掌在余邃后背轻拍了两下。
“若是……若是现今直接举兵直入京城捉拿反贼呢?”眼下自然最让时洛担心的就是余邃的安危,他岂能不多想,不去思考其他的解决办法。
“洛洛……如若是时大人健在,你肯带着可能会威胁到他的东西守在他身边侍疾吗。”
余邃重重叹气一声,身子往后退了些距离,扬起头来看向时洛。
他们往日里几乎不会谈到这个话题,今日余邃大约也是实在寻不到合适的形容来。
时洛抿唇,他是知晓皇上与余邃之间的感情属实还算不错,真让父子反目兵戎相见的事情发生,他心下自是不忍。
但现下却是,当真寻不得别的办法了。
福禄没急着走,本便是对余邃的催促之意。
而这趟险途,到底得余邃一人去探。
时洛眼下不能回京自是不必说,就连宸火等臣子也是当年随着圣旨一并来的。此番皇上病重只是宣了余邃一人,他们自然也是只得留在这陇州。
收拾了两日,几个人在分别之际都是一副忧心忡忡之意,反倒是余邃翻身跨坐马上,手上勒缰的动作坚定又令人平添了几分心安。
此次一别,竟是真真不知何日复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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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现下这般,必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留在陇州的宸火与时洛自然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铁骑卫向来是镇守陇州的乔家几代操练,之前的主将因为某些原因已被余邃找了借口贬谪,现下掌了兵权的是前些日子他刚刚向京中上了折子的乔家老大。
眼下这般倒也真是彻底将整个铁骑卫吃下,操练起来得心应手了不少。
又是整日提心吊胆的过了一个月有余,陇州城终是等来了一封字迹潦草的书信。
信中一共没有几句话,但却句句让时洛心上发寒。
孟家竟是已大胆到将皇上与余邃悉数软禁起来,怕是只待着皇上离世将太子扶上皇位了。
时洛在余邃书房里静静坐了一夜,旁边是同样眉头紧缩的宸火与特地被余邃派来送信的人。
这人也是余邃在离京前扶植起来的势力,眼下却也是唯一一个得了机会溜出来到陇州送信的人。此番来送信之时他便简略为几人讲过眼下京中的局势,甚至还颇为冷静的分析了几种处理方式可能会有的结果。
而最终能替代余邃为此事拍板的,也不过是时洛与宸火这几人罢了。
火烛渐渐燃尽,天色泛起鱼肚白,时洛终是缓缓站起身来,把眼前摊开的信件放在烛火上燃烧殆尽,然后两手撑住了桌面,缓缓道出一句话来。
“我们得找个理由率军回京。”
余邃派来的人果然是个办事稳妥的,听了时洛的话也未曾多说其他,反倒是从容不迫的与他商议起此番起兵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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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连夜从京城离开之后一直在想余邃让他见面之人到底是何等人物,此番却不得不暗自吃惊。
如若与几位皇子年纪相仿,又自幼在京中长大的人,怕是都见过这位曾在御前红极一时的小公子。
只是经过几年岁月雕琢后,昔日略带幼稚的目光眼下已经彻底变换,变成了如同王爷那般难以让人猜透的模样。
他也不知此番到底是对是错,但到底再差也不会比现今更令人胆寒了。
起兵的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宸火坐在马背上,平日里的懒散嬉闹尽数收敛,周身的气场丝毫不属于往日站在城楼上下眺的睿王爷。
试问沿途州郡何方能挡这般日日戍守边疆的虎狼之师,几乎未曾有过几日停歇,这支关内关外闻名的铁骑卫便长驱直入抵达了京城边缘。
京城的禁军自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更何况能登临太子之位的大皇子到底也不是个草包,两军便是在城门边僵持不下起来。
时洛几次都试图想办法混到城里去,哪想到却是终究不得法,甚至有次差点还被人认了出来。
眼下这般继续僵持对于远道而来的铁骑卫自是没有半分优势,但主账中的几个人却仍旧还是没能寻得最优的解决办法。
现下余邃与皇上一并都在孟家的掌控之下,如果贸然行事,他们如若愿意顶着杀父弑弟的名号就此咬了两人的命也不是不无可能,如果能有更稳妥的方法,时洛自然是不愿意拿着语速的安慰去赌。
更何况他们这般孤注一掷的起兵造反,本也就是为了余邃,又何苦去做那般没有丝毫把握的事情。
又等了几日,却未曾料到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来人穿着随意,就连长发都只是随意找发带扎了,面容与余邃确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是平添了些许柔和在里面。
这人宸火自是见过的,连忙躬身行礼。
“见过四皇子。”
时洛虽是大致猜到了此人的身份,眼下却也有太多的百思不得其解。
“不必多礼,世子也知道我向来不在乎这些虚礼。”
“难得羡慕三哥能有这般多人真心为他。”四皇子随意的坐了,却也没有跟他们弯弯绕绕的模样,索性开门见山,“皇上眼下是真的病了,此番你们不必去质疑。”
宸火刚想开口,哪想到这四皇子抬手挥了挥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那父亲真真是爱护三哥,就连被孟家暗算了自知命不久矣就要将自己当做扶他上位的最后筹码。你们眼下自是不必担心,皇上没咽气之前,孟家自然也不能拿三哥如何。”
“我自是遵从皇上的旨意在禁军中留了些能为己用的人手,今夜丑时便会助你们打开城门,但至于剩下的,我却是未必能帮得上多少了。”
时洛微微皱眉,似是还在计较着四皇子之言是否属实。
“你又何必忧虑我会骗你?”那四皇子笑着仰头饮尽杯中凉茶,上扬的唇角中似是夹杂了几分嘲讽,“我那父亲自是我出生时便已将我当做了备用的筹码,于我手下掌控的商会不过是为了他日后能有财力养得起兵将,此番让我归宗认祖不过是为了替他防那些明枪暗箭……”
“你怕是想不到吧?”四皇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我不过是为母亲求得一个魂归故土的条件,便要如此为他步步为营。”
“罢了,你若不信我也无法。”
这人来的随意,走也潇洒,直直出了帐中,时洛也没起身去追。
这种人怕是早便自由散漫惯了,能在皇上的制约下做出这些事来已是不易,要再去追问其他怕是毫无办法。
但即便这是空城计,时洛也得去试。
他知道留下的时间没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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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营帐外的铁骑卫整装待发,之随着宸火一声令下,便直直涌向了不远处大开的城门。
四皇子既是有办法从禁军中撕开一个漏洞,自然也有办法为他们拖延一段时间。
时洛策马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狂奔,赶在守备在其他地方的禁军反应过来之前便直直飞奔至宫门之前。
朱红色的大门在夜色中平添了几分荒凉之意,守卫的侍卫不过两枪便被时洛摁死在原地,再无了声息。
宫里现下也是几分紧张之意,即便是这般动静竟也没几个人敢出门探听。
按照四皇子所言,时洛直直奔向了皇上所居的圣宸宫,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便闯了进去。
他与宸火兵分两路,眼下他已闯入这宫中腹地,宸火怕也是从王府里将余邃给接了出来。
周火跟在他的身后,放缓脚步走进了圣宸宫后殿,正巧见到了卧在塌上昏睡的皇上与一侧眉目憔悴的皇后。
皇后听闻动静转过头来,眉眼中的愁云顿时消减几分,似是见到了何等喜事,踉跄着站起身来。
两个人躬身行礼,便被疾步而来的皇后扶了起来。
“可是邃儿让你们来的……?”
时洛点点头并未多言,反倒是转头看向了不远处听闻声响缓缓睁开眼的皇上来。
三个人缓步走过去,候在了床边,等着这位已是强弩之末的皇上说话。
“咳咳……”
哪想到皇上刚刚张口便是一阵咳嗽,皇后连忙坐下身去扶着皇上坐起身来。
“……你竟是……”皇上的目光明明灭灭,最后盯着时洛看了半晌,“……是朕对不起时爱卿。”
时洛抿了抿唇,没有发言。
这事自然是皇上有错,但时家既是忠心为主,此番也怨不得别人。从他的角度来说,这事是如何都不可能谅解的,但此刻他又不能替早在九泉之下的父母发言,只得沉默的站在了原地。
“朕……怕是时日无多了……”
皇上说两句话便要粗粗喘过几口气,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朕一早便将圣旨写好放在了老四那里……咳咳……只是那玉玺被老大拿走之后就不知……去了何处……”
“……如果邃儿即位……须得将那传国玉玺……寻回来……”
皇上声音愈发淡了,身侧的皇后眉目间皆是忧虑,最后竟也染上了几分泪眼婆娑。
时洛站起身来,转身欲要往殿外而去,却未曾料到,在他前脚刚刚迈出殿门之时,便有一道黑影闪过,应声而落钉在他身侧门框上的,是一封揉皱的信件。
他心下暗自惊诧,连忙转身取了那用削尖木条钉下的纸张。
身侧的周火也转身来看。
“独来东宫一叙。”
短短几个字,时洛却也已经是猜到了是何人。
整个皇宫现下怕是已经落入了铁骑卫的掌控之下,东宫如果是太子严防死守的地方,现下怕也是一副剑拔弩张。
这信怕是故意写给他的。
只是那传国玉玺仍旧在太子手里,时洛即便知晓这是鸿门宴,也得去赴约。
“你守好圣宸宫,务必要让余邃安然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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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皆是铁骑卫行动的身形,时洛定了定心神,便也策马直奔东宫而去。
他幼时曾在附近见过几次,昔日冷落的宫殿现下经过翻修看起来增了几分烟火气,只是现下被铁骑卫团团围住的模样,却添了几分落魄。
他顺着铁骑卫让出来的路缓缓策马向前,最后终于走到了两边对峙的最前方。
“让开。”
时洛还未发话,反倒是那层层被围在中间的太子开了口。
禁军缓缓让开一条仅供他前行的路,而这条窄路尽头,便是低着头把玩扳指的太子。
即便落得如今境地,这人竟也是丝毫未曾慌乱,甚至抬头看向时洛的眸光里还闪过了几分兴味。
这意思便是要他过去了。
如果指挥着铁骑卫直接上前,自然也是有几分优势,但如若这太子不肯受降,那玉玺怕是再难寻觅其踪迹。
时洛深深吸了口气,翻身下马,独身向前。
“倒真是有几分胆魄。”坐在椅子上的太子一身明黄的太子服制,此刻竟是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
时洛即是向前迈出了这步便没打算再后怕,也是迎着这束令人不快的目光向前又走了几步。
“不若与本宫做个交易?”
太子微微一笑,两手摊开,似乎在向时洛展示自己对他而言并无任何威胁。
“殿下应是知道自己如今大势已去,又何来与臣做交易一说?”
时洛嘴角微挑,丝毫不为所动。
“本宫此番虽是被父皇刷的团团转,但到底也不是一无所获。”太子对着时洛眨眨眼睛,似是真的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然后又往前了半步,直到与时洛间的距离耳语也能听清话语,这才低声继续道,“离三弟真正坐上那个位置,怕是还缺了一样东西吧?”
时洛瞳孔微缩,便想要张口,哪想到那太子却又突然往后退了半步,脸上仍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似是带着几分蛊惑:“那玉玺……若是本宫死了,必然不会让余邃寻得它。”
“你要如何?”
“不若随本宫进屋一叙,若是说了什么得趣儿的话,或许本宫就将它送给你也说不定呢?”
时洛咬了咬牙,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东宫内仍旧还是一副灯火通明,只是平日里服侍的下人却未曾见。
太子坐在椅子上,对着时洛比了个请的手势,等到时洛坐下,这才拿起桌上的茶盏,为两个人分别沏了茶。
时洛捏着手里的茶杯并未动作,反倒是太子微微一笑,仰头将杯中的茶水饮尽:“本宫都喝了,时大人难不成不敢喝?”
时洛眸光不善,但到底还是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
茶还是那般味道,尝不出与平日有何区别。
“真是没想到,同为父皇的儿子,本宫在他眼里竟是从来都不曾得到过重视。”太子反手将茶杯扔回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父皇的目光怕是从来都围着三弟转,其他人如何能如的了他的眼啊?”
说完之后竟是看着时洛笑了几声。
时洛被这目光看得难受,索性偏开头去,看向暮色低垂的殿外。
“差点忘了正事。”太子突然站起身来,走向了书房的方向,不多时便又冲着时洛喊了一句,“时大人不来看看吗?”
时洛无法,只得起身随着他去了书房。
桌子上的奏折公文落了一地,摆在桌面上的仅剩下一个质地通透的玉玺。
时洛眸光微动,便想要往前一步。哪想到太子却伸手又将那玉玺给拿了起来,对着时洛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来。
比起之前的虚情假意,此番表情却是生动了许多,也带着几分残忍。
“凭什么三弟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
他猛地向前几步,趁时洛不备,猛地捏住了时洛的下颌,指尖用力狠狠地将时洛往后推了半步。
时洛本想反抗,却倏而发现四肢有些发沉,眼前竟也是有了几分模糊昏沉。时洛用力咬破舌尖,试图让自己留下几分清明,却发现只是颓然。
“当真是……”太子话说了半句却是放声大笑起来,眼见着时洛快要昏迷过去,才甩手将他按在了地面上,转而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镶满缀饰的匕首来,对着时洛比划了两下,“我当然得教这未曾尝过分离滋味的三弟……”
“什么叫,生、不、如、死。”
尖锐的疼痛在这番麻痹之下似都要察觉不到,时洛努力睁眼去看,最后却只是看到了倾倒的烛台,和滚落满地的火花。
光与热本是他所渴望的未来,哪曾想现下却成了最可怖的怪物。
时洛用尽全力往前挪了几寸,终是支撑不住,重重落回地面。
太子那身明黄的衣袍已经随着明烈的火光燃起。
时洛闭上眼睛之前,却似乎听到了余邃的声音。
他心下暗自发笑,怕是被余邃救过的次数多了,眼下都能听见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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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连个毒都解不了?那本王要你们何用?”
时洛忽闻耳畔有如此声响,万般努力之下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王爷!”
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环境,那边却是有人喊了起来,惹得众人回头去看,却看到原本站在床边的周火满脸惊讶,现下更是蹲下身来,看向了床上卧着的人。
余邃回过头来,看着床上那微动的身影,几个箭步便奔向了时洛身旁。
“你……”余邃张了张嘴,终于盼到他日思夜想的人醒来,却不知到底要说些什么。
“……王爷。”时洛努力抬了抬手,却发现几乎使不上力,而腹部也有一阵迟缓又强烈的痛意,让他苍白的面色上又添了几分痛苦。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周火缓缓往后退了半步,然后挥挥手把周围一圈跪着的人招呼了出去。
整个殿内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两个对视的人。
余邃坐到床边,把躺在床上的人小心翼翼揽进怀里,低下头来吻上了时洛那带着几分病态的唇。只是点到即止的轻触,余邃便又将他缓缓放开。
“王爷……可拿到玉玺了?”时洛终于记起了那日的事来,努力牵住了余邃的手,低声问道。
余邃闻言原本平静的脸上又染上几分怒容,最后却也是毫无办法的又竭力舒展眉眼。
“……拿到了。”
“……那便好、那便好。”时洛缓缓点头,唇角沾了几分喜悦,但在这境况下却直让人觉得后怕。
“终于得偿所愿了……”时洛靠在余邃怀里,呢喃了两句,竟又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余邃慌张的晃了晃怀中的人,见他胸口还有起伏,这才终于又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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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四日过去,时洛仍旧躺在床上没有半分动静,余邃将乱成一团的事尽数扔给手下几人去办,在床前整整守了这几日。
他努力用目光去描摹这般眉眼,生怕不小心就把眼前这人给搞丢了。
那日他在东宫的火光中找到时洛的时候只觉得胸口的心脏都停了半瞬,原本还以为时洛只是被伤了才瘫倒在那里,哪想到大哥竟是狠绝到在匕首上淬了剧毒。
几日过去,但凡是能被他寻来的太医大夫皆是束手无策,眼见着时洛一天天的憔悴下去,他胸中的焦急却是越来越明显。
明明还未曾一并度过未来的良辰美景,此番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余邃用指腹摩挲着时洛的手背,疲惫的目光中不觉间朦胧起淡淡的水雾。
而握在手中的手指却微微动了两下,余邃连忙抬头去看,正对上时洛睁开的双眸。眸中还带着几分茫然,随后才像是反应过来,对着余邃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容。
随后表情却是转变成了错愕。
“……怎的哭了?”
声音轻飘飘的,似是那宫墙外的风筝,余邃只怕自己松开手时洛就要随着这阵风飘走。
他抿紧唇,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来,最后摇了摇头。
时洛却是想要抽出手来替他拭去眼角已经止不住滚落的泪珠,余邃便遂了他的意,抓着时洛的手贴在了自己面颊上。
“你哭起来……可当真也是极美的。”
时洛还在笑着,余邃却觉得握在掌心的这只手愈发轻飘飘了起来。
他心下觉得惶恐,转头便对着外面吼道:“太医呢?都给本王进来!!”
时洛勾了勾他的掌心,似是有话要说,但只是张了张口,就被应声推门的声响打断。
几个老太医躬身进来,对着时洛的脉象探过,便是面露难色。
“微臣无能……”
余邃当即站起身来,一脚眼看就要踹到为首的那人身上,被闪身进殿的宸火给拦了下来。
“都给本王滚!”
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声音响起,时洛努力抬头去看,却是看到余邃吼完之后便低下头来,而刚刚还委婉顺着眼眶挣脱的泪水,此刻一连串的顺着下颌滑落,滴在了那身玄色的衣衫之上。
他微微动了下身子,却觉得那阵刺痛更甚,回想起太子那副面容,他竟是难得有了几分不甘。
时家还未能彻底待到翻案那日,就连弟妹都未曾再见一面,还有余邃……
这辈子就像是走在摇摇欲坠的栈桥之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时洛深深吸了口气,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却又有了几分释然。
“余邃……”
他努力张口唤他的意中人,让站在原地的余邃踉跄着走到了他身边。
“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我一定会找到能将你治好的大夫……”余邃脸上泪痕未干,满眼写着的尽是惶然。
时洛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努力扯了扯余邃的袖口。
“……再让我看看你。”
余邃哪敢不从,连忙伏下身来,凑近了时洛。
真好。
时洛眯起眼睛打量着身边的男人,心中最后却只剩下了这个词。他所敬佩的少年终究再度归来,而他也终究未负初衷,亲手将他送上这九五之尊之位。为他承担起兵造反的骂名,为他免去弑兄的恶名,也算是……
未曾辜负。
时洛闭了闭眼,哪想到余邃搂着他的手臂却徒然增了几分力道。他心下无奈,又努力睁开眼睛,去看他面前的人,眸光已经掩去刚刚一闪而过的遗憾,直直望进了余邃眼底。
两个人对视良久,时洛却似乎听见了时晟呼唤他的声音。
他努力的握住余邃手掌,终于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怕是不能看到你登基那日了。”
“你在胡说什么,当然等得到。”余邃慌乱的抓着他的手,本来想替他拭去眼角落下的泪珠,左右却发现两只手都不得空,便弯下腰来吻去了那剔透的水珠。
“还望你莫要忘了我昔日所托……”时洛用指尖在余邃掌心轻轻勾了两下。
“你这是说什么话。”余邃眼中尽是惶恐与不忍,甚至时洛都能察觉到紧贴他那那副身躯在微微颤抖,“……你若是好好的,所有事才能按你的心愿来办。”
“可是……阿邃,我似乎听到爹娘他们来接我了。”时洛即便眼角带泪,唇角仍旧是上扬的弧度,但却让人止不住的心惊后怕,“你得照顾好自己,这才是我眼下最迫切的心愿……”
“洛洛,你这是要与我告别吗?”余邃柔声问着,似乎生怕自己的声音再大些就要把怀中的人惊扰。
时洛牵了牵余邃的手,最后任由余邃抓着他的手掌贴在脸侧,然后轻轻抹了两下余邃的眼角。眸中只剩柔情,指下只余爱慕。
“不准再哭了。”时洛断断续续地说道,“若有来生……倒真希望我们能如你的名字一般……”
“平、安、顺、遂……”
原本还在试图替他拭去泪水的指尖突然失了力道,紧接着便从余邃掌心跌落,稳稳落在床榻上,再没了动作。
余邃瞳孔猛地一缩,环在时洛腰间的手终于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添了几分轻颤:“洛洛……”
“在陇州时不还说好要替你寻了好人家更名,哪日便将你当良家姑娘接进宫来……”余邃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近哽咽,“……怎么这般便睡了呢?”
“是我来迟了……但你怎么就……不肯多等我片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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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渊二十五年末,皇上驾崩,传位于睿王。
新帝雷厉风行,上位半年不到便将朝堂彻底肃清,还在御史中丞的谏言下为前朝几位蒙冤的老臣翻了案。
只是这新帝却终是不肯纳妃,后宫空悬惹得朝臣议论纷纷。待到太后膝下先皇的十皇子长大开蒙被立为太子,这终日被朝臣诟病的无后才终于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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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您慢些跑!”宫女追在一身明黄的小太子身后,生怕有个闪失。
哪想到再一抬头,小太子却是已经一头扎进了不远处另一人的怀中。
“皇兄!”
小太子有些兴奋的唤了一声,惹得站在原地的余邃不得不弯下腰来把人搂在了怀里。
“今日怎么又不肯留在书房读书?”
“实在是太闷啦!”小太子蹭了蹭了哥哥的脖颈,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似乎是在撒娇的模样。
余邃一时失神,似乎又想到了昔日那个曾经也会对着他眨眼撒娇的人。
他弯下腰来把人放下,对着小太子身后的宫女又仔细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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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开了春,屋里仍旧烧着炭火,他把大裘扔给内侍,便将人都挥退。
余邃仔细从书案后的架子上翻出某个模样陈旧的木匣子,指尖按住机关将其缓缓打开,最后伸手从里面摸出来一块碎成两截的玉佩来。
玉佩上面雕刻的纹路已经模糊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大约只有摸上去还能勉强辨认上面的字纹。不过打眼看去仍旧质地通透,一看便知是块好玉。
余邃用指尖仔细摩挲过几下,终究还是只能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他原是想将那把从孟家抄家寻来的辰锋留下。
只是最后想起那道站在树下潇洒舞剑的少年身影,仍是百般犹豫将它放进了将军墓的陪葬里。
眼下时洛留给他的,竟只剩了这块曾经属于自己的玉佩。
玉佩上的纹路他在这些年间不知细细摩挲过多少回,哪怕现今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到这玉佩是何种模样。
青年帝王缓缓睁开眼睛,扭头看向窗外微微露出几分绿意的园子,似是又见到了抱着课本匆匆穿过的少年人。
玉佩渐渐染上体温,变得温热,而顺着窗子吹进来的风却仍旧带着几分春寒料峭。
他终是变成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城,再无春风来度。
又是一年春归,你可否又来人间?
-完-